賈平凹的悼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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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的悼父文

祭 父

賈平凹

     父親賈彥春,一生於鄉間教書,退休在丹鳳縣棣花年初胃癌復發,七個月後便卧牀不起,飢餓疼痛,疼痛飢餓,受罪至第二十六天的傍晚,突然一個微笑而去世了。其時中秋將近,天降大雨,我還遠在四百里之外,正預備着翌日趕回。我並沒有想到父親的最後離去竟這麼快。一下班車,看見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父親安睡在靈牀上,雙目緊閉,口裏銜着一枚銅錢。他再也沒有像以往那樣聽見我的腳步便從內屋走出來喜歡地對母親喊:“你平回來了!”也沒有我遞給他一支煙時,他總是擺擺手而拿起水煙鍋的樣子,父親永遠不與兒子親熱了。

     守坐在靈堂的草鋪裏,陪父親度過最後一個長夜。滿院的泥濘里人來往作亂,響器班在吹吹打打,透過燈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樹,還是父親親手栽的,往年果實累累,今年竟獨獨一個梨子在樹頂。

     父親的病是兩年前做的手術,我一直對他瞞着病情,每次從雲南買藥寄他,總是撕去藥包上癌的字樣。術後恢復得極好,他每頓已能吃兩碗飯,凌晨要喝一壺茶水,坐不住,喜歡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親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説:“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現在什麼病也沒有了。”看着父親的豁達樣,我暗自為沒告訴他病情而寬慰,但偶爾發現他獨坐的時候,神色甚是悲苦,父親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麼病,他只是也不説出來罷了。

     在賈家族裏,父親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為小家,小家再分為小家,甚至村裏別姓人家,大到紅白喜喪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糾紛,都要找父親去解決。父親樂意去主持公道,卻脾氣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許多悶氣。時間長了,他有了一定的權威,多少也有了以“勢”來壓的味道,他可以説別人不敢説的話,竟還動手打過一個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為這事我曾埋怨他,為別人的事何必那麼認真,父親卻火了,説道:“我半個眼窩也見不得那些齷齪事!”當他活着的時候,這個家庭和這個村子的百多户人家已經習慣了父親的好處,似乎並不覺得什麼,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間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靈堂裏,看着多少人來放聲大哭,聽着他們哭訴“你走了,有什麼事我給誰説呀”的話,我欣慰着我的父親低微卻崇高,平凡而偉大。

     父親只活了六十六歲,他把年老體弱的母親留給我們,他把兩個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給我們,他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從未擔過重擔的長子的我。對於父親的離去,我們悲痛欲絕對於離開我們,父親更是不忍。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移毫無醫治可能時,我為了穩住父親的情緒,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生來給他治療。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於事的,但父親要服只得讓他服,當然是症狀不減,且一日不濟一日,他説:“平呀,現在咋辦呀”後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裏,強行嚥下,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一邊用手擦着一邊説:“你媽一輩子太苦,為了養活你們,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到現在還是這樣。我只説她要比我先走了,我會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後就靠你們了。還有你兩個妹妹……”

     按照鄉間風俗,在父親下葬之後,我們兄妹接連數天的黃昏去墳上燒紙和燃火,名曰“打怕怕”,為的是不讓父親一人在山坡上孤單害怕。冥紙和麥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滿天飛舞,我們給父親説着話,讓他安息,説在這面黃土坡上有我的爺爺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長輩,父親是不會孤單的,也不必感到孤單,這面黃土坡離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不遠,他還是極容易來家中看看而我們更是永遠忘不了他,會時常來探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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