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大前程泡茶的情節
劉二娃搬了個凳子，在書記正對面坐下。二嬸給二叔使了個顏色，這個黑瘦的男人便站起身，泡茶去了。
“二娃，聽説你要打工去了”楊書記翹起二郎腿，兩根手指在膝蓋上有節奏地敲打着。
“對，”二娃點點頭，幅度很小，“在家裏也沒事幹，不如出去掙點錢。明天就走了。”
“噢，之前在林場幹得還滿意吧”
“滿意，這還多虧了楊書記你當時叫住了我，不然我早就進城打工去了。”
“都是一個村的，有好事肯定先想着自己人，你説是吧”楊書記嘴裏叼上了一根煙，可他的手在口袋裏摸了個遍，也沒摸到打火機。
“那是，那是。”劉二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什麼是把打火機拿來去。”二嬸突然開腔，“這麼大個人了，還沒個眼力勁，楊書記你別介意。上次真是多虧了你，這次來咱家，該不是又有什麼好差事給二娃吧”
“還真讓你説對了。”楊書記一笑，臉更紅了。
劉二娃拿着打火機回來了。二叔端着茶水，慢吞吞地跟在後面。
“真的嗎什麼活兒”二嬸的手在胸前揮舞起來，“賺錢不多的二娃可不去，他早就該娶媳婦了，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這你放心好了，錢肯定不少掙，我還能坑二娃嗎媳婦的事兒也不用擔心，我早就給二娃留意了，前村老朱家的二姑娘，還有咱們村楊二虎的老大都不錯，二娃要是看上了，我可以去幫你們説説。”
劉二娃默默地坐在一旁，手裏捧着茶水，眼睛不停地眨巴，好像二嬸他們在討論的是另一個人的事，跟自己並不相干。
二叔也在安靜地聽着，他那謹慎的目光在另外幾個人身上不斷遊移，從不做過多停留。“什麼活兒”他一開口，其餘三人的視線都聚集過來。他趕緊低頭抿了一口茶水。
“對呀！到底是什麼活兒”中年女人高聲重複了一邊丈夫的問題。
“還是之前的活兒，在林場幹。”楊書記的大手在肚皮上摩挲着，彷彿他的奇思妙想都是孕育自這裏。
“那裏不是沒活了嗎”二嬸又問，“又要劃分新林場了”
“不是，”楊書記故意停頓了很長時間，“之前種的樹，現在都要砍了，再種別的樹！”
劉二娃一家人面面相覷。他們無疑聽懂了書記的話，但怎麼想不明白話裏的意思。
“可這樹……不是才剛種完嗎”二娃驚詫地問。
“是種完了，可那都是之前的事兒了，社會總是要發展和進步的嘛！”
“可是……”
“砍樹再種樹，都需要人手，你在林場幹了那麼久，這活兒非你莫屬。”楊書記拔高了嗓門，“這也是為村裏、為社會、為人民做貢獻！”
“我……”二娃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説不出什麼。
“書記，二娃要是繼續在林場乾的話……”二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説就是，有什麼要求，村裏儘量滿足。”楊書記的拳頭在胸前握緊，彷彿是在表明自己説到做到的決心。
“就是他的工資……能不能漲一漲聽他們出去打工的人説，這幾年工資可是漲了不少呢。”
“二嬸……這事兒不歸書記管。”二娃支支吾吾地提醒説。
“沒事兒，二娃，”楊書記大手一揮，“你嬸兒説得對，工資是得漲，年輕就要多賺錢嘛！本來也是要漲的，這樣吧，我回頭跟財務説説，讓他再多給你漲一點。”
二嬸沒有再開口，她的嘴巴在笑，眼睛也在笑。她得意且傲慢地掃了丈夫一眼，這樣的眼神是自然而然的，形成於漫長生命的各種瑣碎小事之間，而不僅僅是得益於某一件事。二叔沒有看她，也不必去看，他的身體在這期間也生出了某種本能，能夠以最隱蔽、最快速的方式察覺到妻子的意思，並忽略它。
劉二娃一直保持着沉默，雖然這並非他的本意。有時候，就算他心裏有想法，也很難表達出來，更何況他現在根本不知所措。
“二娃，楊書記都這麼説了，還不答應着嗎”二嬸尖聲道。
“二嬸，我還得再想想。”當侄子的回答説。
“這還用想什麼”
“孩子這麼大了，出去打工也好，見見世面。”二叔忽然插嘴道，能聽出來，他在儘量地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毫無惡意。
“見世面，見什麼世面”女人直視着丈夫，“他這麼大了是沒錯，我們還老了呢！讓他在咱身邊不是更好嗎我們又沒有兒子，閨女也嫁到別家去了，等到你老得走不動了，我看你怎麼辦！”
“咱的身子不還挺結實的嗎”
“你還能結實幾天出去打工是掙錢，在林場幹也是掙錢，有什麼不一樣楊書記有這樣的好事都想着咱，咱也不能不識抬舉。”
楊書記聽見他們提到了自己，趕緊笑着點點頭，但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孩子又不能種一輩子樹……”二叔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小時候就沒了爹媽，咱們可不就是他的爹媽嗎當爹媽的也得為孩子考慮考慮。”
“是呀！咱們把他養大了，他給咱們盡孝有什麼不對”二嬸毫不相讓，“楊書記，你説是不是”
“是，沒錯，”楊書記只好接過話茬，“他二嬸，是這樣的。這次把林場的樹都砍了，應該會種葡萄，到時候，葡萄種完了，我們還可以把它砍掉，再種別的樹。這樣一來，二娃就可以一直有活兒幹，一直掙錢了。”
“還有這樣的事那可真是太好了。”
“書記，這樹……種了砍，砍了種，沒人管嗎”二叔一生都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這樣的事聽起來不錯，但他總覺得有些奇怪。
“你們都不用怕，”楊書記壓低了聲音，“這事兒……是領導的意思，不會出問題的。再説了，我兒子也在林場幹，我還能坑自己的兒子嗎”
二叔不再説什麼，他只是靜靜地注視着二娃。
“我看這事兒行，”二嬸對自己的興奮絲毫不加掩飾，“這倒成了鐵飯碗了，二娃，你沒意見吧”
“二娃，你有意見嗎”書記也問了個一模一樣的問題。
“二娃，這事兒聽你的。”二叔最後跟了一句。
劉二娃坐在原地，半晌沒有反應。他只是盯着客廳角落裏已經打包好的行李看。接着，他想到了那條小河，想到了自己剛才撒的那泡尿、那棵他親手種的蘋果樹，還有那片一望無際的林場。他想到了死去的爹孃跟哥哥，想到了二叔二嬸。他還想到了很多事情，唯獨沒想到自己。
